洛阳城外,有两座大山。
一山名伏龙,一山名伏虎,山势险峻挺拔,满山林木在夏日里郁郁葱葱,青翠欲滴。有一条大河从两山之间奔腾而过,在一个拐角处一泄千里,然后寂静而又平缓的流成悠悠洛水。
山清山秀,不外如是。
一中年道士沿着山道艰慢的往上爬着,腰间一个小铃铛随着山路的起起伏伏时不时的传出一阵阵悦耳的声音,引得无数游人侧目。
中年道士踩在青石板铺就的山道上,一路上骂骂咧咧。全然没有一点世外高人的样子。
“流年,你大爷的。当了山大王了不起啊!老子能来你的山头那是给佛祖面子,你不亲自来见我就算了,还躲着我,这他娘的要是传出去老子这脸往那里搁。”
中年道人看着山道上有两人嘻笑着迎面走来,立即停止了骂骂咧咧,挺直腰杆,大袖一甩,站立于山道旁,仰头望着山间白云,云下青松,一股仙风道骨之气浑然天成。
中年人看着一男一女两人,连忙从身后背包里拿出一个经筒打招呼道:“年轻人,相逢即是有缘,来抽一支签,贫道为你算上一卦,预测一下吉凶祸福。”
一男一女并没有停下脚步,不过却转过头,摆了摆手。
道人犹不死心,身体前倾,提高嗓门,“一线姻缘一线牵,各般因果各般连。年轻人,贫道不但会算卦测字,对黄纸符文也有所研究……哎,你们别走啊!”
那对少年少女显然听到了道人的话语,只可惜没有要停步的意思。
道人等少男少女走远,又将经筒放入身后的黄布卦包之中,叹了口气,“世道艰辛,人心不古,害得贫道也糊口不易啊!”
山路曲折,弯延蛇行,登山,似乎也不易啊!
虽说已经快要入秋了,但是洛阳城内的燥热却还是有增无减,路边一些原本生机勃勃的树木,也不甘的卷起了宽大的叶片,死气沉沉的龟缩在热风中。
冬落将糖葫芦放在手中,用手心的温度精心呵护着,以防在高温下,山楂表皮上裹的严严实实的红糖融化。
冬落心想,也只有在这样的高温下,这副皮囊才能感受到一点温暖,才有一点人气吧!
学塾在艮区十四街,距离雪族只隔着几条街,熟门熟路的冬落显然已经不是第一次去接雪予心下学了。
冬落还没有到学塾的时候,一个黑影蓦然窜出,原来是一条黑猫,围绕着冬落亲昵打转,冬落弯腰抱起黑猫,起身后笑道:“二黑,二狗子是不是把好吃的都给你了啊!看把你胖的。我都快抱不动了”
二黑睁着明亮的大眼晴,连忙摇头。
冬落笑道:“逗你玩呢!你就算再胖一百斤,我也抱的动。只不过那个时候的二黑就变成至少那么大了。”
冬落一只手对着天空画了一个大圆,似乎在告诉二黑一百斤的二黑到底有多大。
冬落似乎想起什么,“二黑,我今天看到一只黑虎,快有我那么高了吧!长的凶神恶煞的,还无缘无故的欺负别人,等你以后长到一百斤的时候,可千万别学他,我们做事要讲道理。”
冬落到学塾的时候,雪予心还没有下学,冬落只好带着二黑坐在屋檐下等着。
按理说各大家族人口重多,财力雄厚,一般是请的起教书先生,办的起私塾的。
雪予心也在雪族的私塾上过几天课,但也就几天而已,便来到这家由国子监专门为那些家里办不起,或者办的起不想办的人家的孩子讲学的学塾。
先生大多都是国子监饱学之士,亦或者是当世大儒。讲的都是一些如《千字文》、《小学》等蒙学启蒙读物。
像这样的学塾在大周国有很多很多。大至国都洛阳,小至边塞渭城,都有这么一群读书人在孜孜不倦的将书上的道理播洒。
冬落安安静静的在屋外坐着,屋内响起中年人的醇厚嗓音,“习习谷风,以阴以雨。”
随后便有一阵齐整清脆的稚嫩嗓音响起,“习习谷风,以阴以雨。”
忽然有风吹来,吹得檐角的风铃轻声作响,冬落抬起头,铃声切切,微风习习。
一猫一少年怔怔出神。
等他回过神,蒙学儿童正在摇头晃脑,按照先生的要求,娴熟的背诵一段文章:“立秋时分,暑气将尽,云天收色。夜卧早行,广步于庭,被发缓行,以使志生……”
冬落坐在走廊里静静的听着,时不时脸上会浮现笑意。
两鬓微霜的中年人转头望来,轻轻走出屋子
冬落立即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学着儒家的礼仪对着先生一礼道:“先生好!”
一袭青衫的中年人似乎看出了少年的局促不安,侧身闪过冬落一礼,摆了摆手笑道:“你非儒家门生,亦非吾之弟子,无需多礼。”
冬落收回手,肃立在旁,有些拘谨,“可我是雪予心的朋友。先生为我朋友传道授业解惑,便当的起我一礼。”
中年儒生也没有反驳,而是点了点头算是认可了这句话,“年轻人,几日观察,老夫有两句话送你,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
冬落知道这句话。
中年儒生说完,发现学塾里的蒙童已经背完了课文,连忙回头往教室里跑去。
冬落一愣,连忙问道:“先生,还有一句话你没说。”
中年儒生转头看了一眼,收回视线后,压低嗓音道:“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
冬落重新坐回了走廊之上,抬头看着天空,一遍一遍的低声呓语着。
天空烈日依旧,只是突然下起了小雨。
洛阳百姓对此早已见怪不怪了。天上出着太阳下雨,那么这雨还会得到一些“太阳雨”“花花雨”等等美誉。若是有幸在雨后还可以看到一道戓者数道精美的彩虹,遥挂天外,美不胜收。
中年道人沿着山道走着,天空突然下起了小雨,骂骂咧咧的中年道人连忙将手举过头顶往旁边一个石窟跑去。
中年道人进了石窟看到一个僧人正左手持凿,右手持锤,右手高高举起,双目紧闭,一动不动的站着。
中年道人绕着僧人一圈一圈的转着,时不时还啧啧叹息道:“流年,你这一天就在这破洞里瞎鼓捣一些什么啊!刻得不人不鬼的。”
僧人的右手突然动了,对着凿子就是一锤锤去,可奇怪的是锤子锤在凿上,凿子落在石上,就如同清风拂过山冈,无声也无响。
一小块石块自岩壁脱落,落在了僧人的草鞋之上,僧人放下了锤子凿子,直接对着石刻盘坐了下来,轻声道:“天雨虽宽,不润无根之草。佛法虽广,难渡无缘之人啊!”
中年道人看着僧人的背影脸色复杂。
僧人双手合十继续道:“你见过他了吧!”
中年道人颓然道:“见过了,让他去了我的小天地走了一遭。帮他测了一个字。他还欠我五文钱呢!”
中年道人拿出一张纸上面端端正正的写着一个命字。
看不懂,也算不透。
中年道人带着希冀之色再次问道:“你真的不见他吗?真的渡不了吗?”
僧人道:“他来或不来,龙门就在那里,他跃或不跃,龙门也在那里。求人渡不若自渡,你还是去龙门等他吧!我要继续修佛了。”
僧人重新拿起手中的锤凿继续开始站定,沉默,闭眼,修佛。
一锤落下,如洪钟大吕,声震山岳,林风呼啸,水花翻滚。
石窟内火星四溅,明亮如昼,一座顶高的佛像,端坐莲台,怒目而视。
修一座佛,修一个佛。修人即是修佛,修佛亦是修人。
中年道人怒目道:“佛法不渡道法渡。这天道威压,贫道自一肩抗之。”
天地之间,蝉声四起。
僧人长叹一声,又放下了锤凿,僧人盘坐在地,石窟内又恢复黑暗。
僧人好言相劝,“易落,岂知天运无厚薄,你修的是天道,你又何必逆天而为,坐出有悖天理之事呢!是佛法高还是道法深,佛祖道祖自有定论。”
中年道人像是一瞬间泄去了全身力气,颓然道:“传说世界是这样慢慢走向消亡的,星星一颗一颗的熄灭,河水开始倒流,大地龟裂沉没。天地万物一点一点的化为虚无……”
中年道人眼含泪水的走出石窟,喃喃道:“我见过这个传说。”
僧人长叹一口气道:“唉,我随你去龙门等他。如若他能走到龙门,那该是他的谁也拿不走。如若他走不到龙门,以这方小池塘的天道威压比起来,你的双肩还是太嫩了些。”
雨早就停了,只不过天空却没有出现彩虹。
端坐在学塾走廊上的冬落的心口突然传来一阵锥心之痛,喉结微动,就要喷出一口鲜血,可是还在嘴里就变成了冰渣。
冬落咬紧牙关,强行咽下那口鲜血冰渣,含糊不清道:“你大爷的天寒,又来,是不是来上瘾了,真当我好欺负啊!十五年了,你他娘的就不能消停会。”
过了片刻,冬落伸出手掌抹去嘴角的冰渣,“没关系,我都忍了你十五年了,你不是喜欢在我的经络血肉中乱窜吗?你有本事你就继续,这点苦头,呵呵,我冬落真不是跟你吹牛,真不算什么。”
腹部一阵绞痛,翻江倒海
冬落抬起头,眼神坚毅,只是嗓音难免微颤,“我要是喊出口一声痛,以后你就是我祖宗。”
一道白色的寒气在冬落的经络里出现又消失,消失又出现,一会在脚底,一会在头顶,无定形,无定处。
十二正经,五脏六腑,三百六十五个穴窍之间有无数的冰针喷薄而出。逸散在苍茫中。
万蚁噬心,抽筋拔骨。
天地之间,气温骤降,已然立秋。